橱窗的作用不外是刺激人们的购买欲。现代都市居民的通病据说是购买欲的过度膨
胀。想买各种不必要的东西,便想非份的钱,不借为非作歹。然则橱窗是不合理的社会
制度的不合理的附属品了。可是撇开一切理论不讲,这一类的街头艺术,再贵族化些,
到底参观者用不着花钱。不花钱而得赏心悦目,无论如何是一件德政。
四五年前在隆冬的晚上和表婶看霞飞路上的橱窗,霓虹灯下,木美人的倾斜的脸,
倾斜的帽子,帽子上斜吊着的羽毛。既不穿洋装,就不会买帽子,也不想买,然而还是
用欣羡的眼光看着,缩着脖子,两手插在袋里,用鼻尖与下颇指指点点,暖①的呼吸在
冷玻璃上喷出谈白的花。近来大约是市面萧条了些,霞飞路的店面似乎大为减色。即使
有往日的风光,也不见得有那种兴致罢?
倒是喜欢一家理发店的橱窗里,张着绿布帷幕,帷脚下永远有一只小狸花猫走动着,
倒头大睡的时候也有。
隔壁的西洋茶食店每晚机器轧轧,灯火辉煌,制造糕饼糖果。鸡蛋与香草精的气昧,
氤氲至天明不散。在这“闭门家里坐,帐单天上来”的大都市里,乎白地让我们享受了
这馨香而不来收帐,似乎有些不近情理。我们的劳邻的蛋糕,香胜于味,吃过便知。天
下事大抵如此——做成的蛋糕远不及制造中的蛋糕,蛋糕的精华全在烘熔时期的焦香。
喜欢被教训的人,又可以在这里找到教训。
上街买菜,恰巧遇着封锁,被羁在离家几丈远的地方,腿尺天涯,可望而不可即。
太阳地里,一个女佣企图冲过防线,一面挣扎着,一面叫道:“不早了呀!放我回去烧
饭吧!”众人全都哈哈笑了。坐在街沿上的贩米的广东妇人向她的儿子说道:“看医生
是可以的;烧饭是不可以的。”她的声音平板而郑重,似乎对于一切都甚满意,是初极
外国语教科书的口吻,然而不知道为什么,听在耳朵里使人不安,仿佛话中有话。其实
并没有。
站在麻绳跟前,竹篱笆底下,距我一丈远近,有个穿黑的男子,戴顶黑呢帽,矮矮
个子,使我想起《歇浦潮》①小说插图中的包打听。麻绳那边来了三个穿短打的人,挺
着胸,皮鞋啪啪响——封锁中能够自由通过的人,谁都不好意思不挺着胸,走得啪啪响
——两个已经越过线去了,剩下的一个忽然走近前来,挽住黑衣人的胳膊,熟狎而自然,
把他搀到那边去了,一句话也没有。三人中的另外两个也凑了上来,兜住黑衣人的另一
只胳膊,撒开大步,一霎时便走得无影无踪。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看见提强盗。捕房方面
也觉得这一幕太欠紧张,为了要绷绷场面,事后特地派了十几名武装警察到场弹压,老
远地就拔出了手枪,目光四射,准备肃清余党。我也准备着枪声一起便向前扑翻,俯伏
在地,免中流弹。然而他们只远远望了一望,望不见妖氛黑气,用山东话表示失望之后,
便去了。
空气松弛下来,大家议论纷纷。送货的人扶着脚踏车,掉过头来向贩米的妇人笑道:
“哪儿跑得掉!一出了事,便画影图形四处捉拿,哪儿跑得掉!”又向包车夫笑道:
“只差一点点——两个已经走过去了,这一个偏偏看见了他!”又道:“在这里立了半
天了——谁也没留心到他!”
包车夫坐在踏板上,笑嘻嘻抱着胳膊道:“这么许多人在这里,怎么谁也不捉,单
单捉他一个!”
幸灾乐祸的,无聊的路边的人——可怜,也可爱。
路上的女人的绒线杉,因为两手长日放在袋里,往下坠着的缘故,前襟拉长了,后
面却缩了上去,背影甚不雅观。
“司马昭之心,路人皆知。”“路人”这名词在美国是专门代表“一般人”的口头
掸。新闻记者鼓吹什么,攻击什么的时候,动辄指出“路人”来:“连路人也知道……”
“路人所知道的”往往是路人做梦也没想到的。
在路上看人,人不免要回看,便不能从容地观察他们。要使他们服服贴贴被看而不
敢回看一眼,却也容易。世上很少“从头看到脚,风流往下落;从脚看到头,风流往上
流”的人物。普通人都有这点自知之明,因此经不起你几次三番迅疾地从头至脚一打量,
他们或她们便浑身不得劲,垂下眼去。还有一个办法。只消凝视他们的脚,就足以使他
们惊惶失措。他们的袜子穿反了么?鞋子是否看得出来是假皮所制?脚有点外八字?里
八字?小时候听合肥老妈子叙述乡下打狼的经验,说狼这东西是“铜头铁背麻秸腿”,
因此头部与背脊全部富于抵抗力,唯有四条腿不中用。人类的心理上的弱点似乎也集中
在下肢上。
附近有个军营,朝朝暮暮努力地学吹喇叭,迄今很少进步。照说那是一种苦恼的,
磨人的声音,可是我倒不嫌它讨厌。伟大的音乐是遗世独立的,一切完美的事物皆属于
超人的境界,惟有在完美的技艺里,那终日纷呶的,疲乏的“人的成分”能够获得片刻
的休息。在不纯熟的手艺里,有挣扎,有焦愁,有慌乱,有冒险,所以“人的成分”特
别的浓厚。我喜欢它,便是因为“此中有人,呼之欲出”。
初学拉胡琴的音调,也是如此。听好手拉胡琴,我也喜欢听他调弦子的时候,试探
的,断续的咿哑。初学拉凡哑林①,却是例外。那尖利的,锯齿形的声浪,实在太像杀
鸡了。
有一天晚上在落荒的马路上走,听见炒白果的歌:“香又香来糯又糯!”是个十几
岁的孩子,唱来还有点生疏,未能朗朗上口。我忘不了那条黑沉沉的长街,那孩子守着
锅,蹲踞在地上,满怀的火光。
(原刊1944年1月《天地》月刊第4期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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